僅為紀實,已怵目驚心
 
    書名為「二二八記者劫」,以在二二八事件中受害的媒體人作為主題,收集了三大報、一廣播電台共十五位編輯、記者、相關從業人員的故事。
 
    書的封面提到「台灣人更進而失去了文學、文化傳播的主導權」,但平心而論,內文似乎刻意以比較平實的口吻,試圖還原這些受難者的生平、背景、生活樣貌。作者幾乎沒有把任何篇幅花在「用力」評論二二八事件在文化層面造成的斷裂、重挫,也沒有悲憤地鼓動讀者去抨擊當時國民政府的蠻橫霸道;一直到本書的最後一頁,才寫道「…自此,在廣播領域裡,華語逐年取代臺語的地位,臺灣人像似一群『失聲』的畫眉鳥」。
 
    這本書試著讓這些瀕臨隱沒的模糊臉孔,重新變得立體、鮮明:每個人都是某個人的孩子、父母、摯友、同事,每個人都有各自獨特的樣貌。
 
    更重要的是,作者中性的呈現方式,反而讓讀者更感嘆每個受難者遭遇竟是如此戲劇化:所有原本信奉、遵守的社會規則,以及所仰賴的安全網路,一夕間都不復存在;也難怪一直到七十幾年後的今天,倖存者以及受難者的遺族們,仍然在努力掙脫二二八事件對生命所造成的天崩地裂。
 
從社會賢達變成過街老鼠
 
    從天堂掉入地獄,只需要幾個禮拜甚至幾天的時間:原本的社會賢達,或許家境富裕、生活無虞,或許熱心於鄉里事務而備受愛戴,或許飽讀詩書而受到重用,但因為相信「自己沒有做甚麼壞事所以不可能被抓走」,而一夕之間消失。這些報社,不管是公署的機關報,還是民間的報社,共同點是批判時事,詳實報導混亂的時局,評論施政缺失
 
    《台灣新生報》總經理的阮朝日,家中淨是文武秀才,妻子是高雄望族的獨生女,女兒阮美珠受良好的教育,衣食豐裕。未曾擔任二二八處理委員會任何職務的阮朝日,在參加寶貝女兒婚禮沒多久後被抓走,家中數間工廠、房產、公司、設備,全部不翼而飛,生活頓時陷入困頓。
 
    擔任苓雅區區長,擔心「我若不去,百姓還不知要死多少?」的林界,是《台灣新生報》的印刷廠廠長。被槍殺慘死後,太太忍受家族的冷嘲熱諷,還要面對三不五時來家裡找碴的警察,最終走上自殺一途。家中財產不是不明就裡地被變賣、消失(其實就是被當局巧取豪奪,佔為己有),就是被親戚瓜分掉;兩位女兒寄居在親戚家,嘗盡人情冷暖,最後寧可外出流浪,在社會中獨自打滾求生存。
 
    《人民導報》的社長宋斐如,是戰後臺灣長官公署裡官階最高的臺灣人,被抓走後當天早上就被槍斃,妻子區嚴華因為幫助總主筆陳文彬逃離臺灣,亦被槍決,留在台灣的兒子宋洪濤自此流落街頭,而父親的舊識亦深怕受到牽連,讓他四處碰壁,只能日復一日,勉強打零工過活。
 
被偷走的歲月:漫延七十餘年的疑惑、恐懼與沉默
 
    隕歿的不只是寶貴的生命真相,對人性的信任,以及為社會盡一份心力的熱切情懷,都被蠻橫的暴政掩沒。
 
    阮美珠女士在爸爸消失近二十年後,才偶然在日本的書店中,讀到父親阮朝日是被「槍決」的;近四十年後,才找到當年與爸爸同車被抓走的《台灣新生報》日文版總編輯吳金鍊的家屬;近五十年後,才得以知道當年爸爸被帶往哪裡拷問,後來被載往哪裡槍決,然後被棄屍在甚麼位置;連自己的先生,也默默地守住關於二二八事件的鬱苦與自責,近六十年後才開口跟她訴說當年所見以及糾結的思緒。
 
    擔任「二七部隊」宣傳部長的《和平日報》記者蔡鐵城,在白色恐怖時期被關上莫須有的罪名而處死。他寫給最掛念的妹妹蔡敏的遺書,躺在國家檔案局中,整整經過了六十年,才送達妹妹的手中。
 
    《人民導報》的宋斐如有三個兒子,三個手足命運各殊,在四十幾年後,才終於得以聚首。被帶往澳門,後來在中國生活的宋洪亮,在父親被抓走近六十年後,在中國各地的圖書館驚覺父親當年勤於筆耕,著有大量與抗戰相關的論文,後來收集資料,成為一套共五卷,多達兩百萬字的《宋斐如文集》。生活最坎坷的宋洪濤,不願自己的孩子體會自己被查戶口的驚恐,對於二二八事件以及白色恐怖的經歷閉口不提,所以他的兒子在看了報紙報導後,才驚覺宋洪濤當年高壓政治氛圍下過著艱苦的生活。
 
    在二二八事件中被逮捕的《和平日報》記者張岳陽,被釋放後,「對社會事務心灰意冷」,「躲到山區」從事綠化造林以及農業工作,在五十六年後,當年採訪嘉義二二八事件各式手稿,才在家中偶然重見天日,字字重現當年冠於全台的激烈官民衝突現場。張岳陽自己「都已經忘記它們的存在」了。是,究竟是已經忘記,還是刻意不再想起呢?)
 
其他的想法:平反過程、「臺獨教父」
 
    二二八平反的過程跟事件本身一樣引人省思:如果沒有二二八事件平反運動,許多歷史都將難以重見天日。遺族以及倖存者,也不會有機會在五十年後終於打破緘默,聚首會面,且試著用殘存的記憶與證據,拼湊出自己至親突然消失的緣由。
 
    如果沒有重現這些真相,台灣人今日何以是台灣人,台灣意識為何會開始凝聚,就會失去了這些重要脈絡,世人也不會有機會重新認識台灣這段其實不那麼遙遠的歷史。
 
    這些存活下來的人,雖然三五十年來都不敢明說,但心中的痛、苦、恨、不解,從來沒有削減過。
 
    滿心期待回歸「祖國」懷抱的台灣人民,認真學「北京話」,「學當中國人」,搬演「正音」陣頭,自發性地刊登歡迎「祖國」的報紙版面,把自己的孩子取上與回歸祖國有關的名字….換來的是毫無緣由、邏輯地,以顛倒是非的方式被羅織罪名,導致家破人亡
 
    畢生致力蒐集二二八史料的阮美珠女士說,她是要讓臺灣人知道,「臺灣不是中國的,臺灣人要有自己的尊嚴、認同,必須先了解這塊土地的歷史」。林界消失後,家裡常有軍官來恐嚇要錢,說要找林界的話,家人需要花點錢,甚至不給錢的話,手上就耍著槍威脅,讓林界的四弟自此發誓「這輩子絕不說北京話」。同樣的,阮美珠的大弟阮榮一也發誓,伊「一世人都不講國語」。
 
    從這個角度來思考,國民政府的腐敗、暴力、殘忍、蠻橫、無理,也許是激發「台灣人意識」的最大推手也說不定!(KXT:真正的台獨教父是你?)
 
其他想法:政經局勢牽動人生際遇;二二八事件中的武裝抵抗
 
    日據時代的「菁英份子」,日本戰敗後反而因為政局驟變而找不到工作。另外,日據時代由於日本在東南亞的戰爭,常有臺灣人會被派往海外駐軍、工作;戰敗後情勢改變,從海外輾轉回到台灣的驚險歷程,以及身分、認同上不知如何自處的混亂,也是本書常會描寫到的部分。
 
    在敘述各個記者的故事時,也從這些記者的角度切入數個相關的重大事件,包括閃靈作品「烏牛欄大護法」描述的「二七部隊」,包括以現今國立臺灣師範大學為主的學生運動「四六事件」,嘉義、台中一帶的激烈民軍衝突,成功大學前身台南工學院的學生在二二八事件中的抗爭等等,也都令人印象深刻。
 
    書中提到的民軍,讓我想到台灣從納入清廷版圖,甚至早在鄭荷時期,各地就開始存在民兵以及層出不窮的械鬥事件:不認同「外來政權」的原住民或是漢人,總是奮起抵抗,而另一方面,在「中央」政府無力有效統治整個國家時,民眾只能仰賴私人的武力來保鄉衛土。說到底,很多從中國沿海來台開墾的漢人,本來就是不顧清朝政府渡台禁令而冒險偷渡來台的。從臺灣開發史和二二八事件綜合來看,台灣人的血液裡面,一直富有驍勇善戰、冒險犯難的精神。無法忍受是非顛倒的正直氣魄,起身對抗蠻橫壓迫的勇氣,這不是很值得我們引以為傲的特質嗎?
 
結語
 
    就是因為愛一個國家所以才會批判、檢視,才會提出建言。七十餘年前的台灣,有一整個世代知識份子因為太愛這片土地而「被消失」:不管是因此失去了生命,還是長期在戒嚴年代害怕被清算報復,受創的是台灣本體歷史文化的傳承。
 
    如果你對台北喜來登飯店撫台街洋樓馬場町水上機場這些地方熟悉,不妨讀讀這本《二二八記者劫》,下次經過這些地方時,遙想當年政局的混亂,同時也會更珍視眼前得來不易的自由與民主!

延伸閱讀

 二二八記者劫

 臺灣開發史

 烏牛欄大護法