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離歷史很近,卻沒被看到的人」
 
        本書作者陳柔縉的第一本小說,同時也是她的最後一本著作《大港的女兒》,寫的是離歷史舞台很近,却沒被看到的人」,也就是「隱身在看不見的地方,使出力氣的人」。這句話,百分之一百也能夠用來總結《宮前町九十番地》這本書:在歷史的舞台上,隨著時間流逝,聚光燈慢慢只會停留在某些「大人物」身上,而陳柔縉不忍有些也很值得被看見的人,那些默默試著改變歷史的人,也許將永遠隱身在舞台的暗處。她不捨他們獨特的視角以及經歷,那些幽微卻促成改革的努力,那些或許出其不意,或許曲折離奇的歷史轉折,隨著時代更迭而越來越模糊。
 
        張超英就是這樣的人物。
 
        這本自傳的主角張超英,官位小,卻常做出超出他職位的「大事」。他行事端正,心心念念以台灣的福祉、地位為唯一考量。從未官僚化的他,身為台灣人卻在國民黨專政的政府中任職的他,雖然促成了好幾件別人都覺得「不可能」的重大突破,卻不見容於講求「多一事不可少一事」的官場中。執筆的陳柔縉常常一邊整理稿件,一邊淚流不止,想到口述本書的張超英先生被某些人淡淡地說是「小人物」,就心痛不已。
 
        張超英是誰?他是怎樣的人?透過張超英的視角,我們可以看見怎樣不同的歷史風貌?
 

        本書分成六十六個明快的章節,橫跨日本時代、國民政府來台、解嚴後的民主化台灣,由這六十多個短篇,一窺張超英豐富又過癮的一生!
 
不設限,愛好自由的行動派
 
        就這本回憶錄看來,張超英先生是不受框架限制,實實在在的行動派。他先後任職於台灣、台灣駐紐約、台灣駐日本新聞處。職場中的氛圍是消極悲觀的,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行事的原則:做了才知道!如果試都沒有試就放棄,就不是「張超英」了!
 
        例如,一九八〇年他初任駐日代表處新聞處長,建議駐日代表需積極開拓與《朝日》、《讀賣》的關係,不能安於現狀,只和落居末位的《產經新聞》來往。
 
        當時駐日代表處的工作人員,只是躲在使館內喊「中華民國萬歲」,他得到的反應盡是「他們怎麼可能會理台灣!」、「不要那麼辛苦做」,即使想要做事情,也會被同事勸說「不要做」。
 
        這時他想起在日本教育界和社會思想界有崇高地位的「永井道雄」,其父親是人稱「日本邱吉爾」的永井柳太郎。
 
        張超英從祖父及外祖父那一代即與永井柳太郎有所往來,加上張超英的兒女,兩家基本上有四代交誼。在張超英的奔走下,經由永井道雄的引薦,打進《朝日新聞》的圈子,且持續維持其與各階層主管的關係。
 
        除了拓展與三大報的關係,為了讓更多日本人知道台灣,張超英也前所未見地與日本地方報社結成好友,積極推銷國家形象。他還成就了很多不一定是他職責內的事情,包括讓台灣人辦理日本簽證的時程從兩週加快成兩天、安排宋楚瑜「巧遇」連台灣外交部長及駐日代表都見不到的時任日本總理、幫忙張羅陳水扁訪日行程、促成李登輝在《朝日》的專訪等等,憑藉的都是他深諳日本人講究「義理」的特性,憑藉著他對日本出版界、新聞界深入的認識,以及以台灣利益為最高優先的一貫宗旨。
 
        官場的特性是僵化、官僚,各部門溝通費時又不順暢,職員不敢勇於直諫,但這不能阻礙張超英想盡量多為台灣做事的初衷。
 
    對內要面對低效率的政府體制,對外要快狠準地閃避中國勢力的打壓:他或者看準時機主動出擊,或者繞過官方管道直接聯繫安排!天下無難事,只怕有心人!
 
複雜的官場與時代,簡單澄澈的心
 
        張超英常常強調他重視的是對台灣能否有所助益,他不會出自黨派的考量而幫助特定人士。
 
        問題是,他身為台灣人,且具備極強烈的台灣意識,卻在最講究黨派的國民黨政府中工作(而且還是當時極少數在國民政府中任職的台灣人),雖然他沒有怨言,但在讀者眼中,不免對於他「裡外不是人」的處境感到心疼。
 
        在職場上,他說他不覺得辛苦,「因為我的原則很清楚」:面對長官,他尊重,但不討好,逢迎拍馬屁的事情不是他的職責範圍。在台灣專制政府的時代,負責國際宣傳業務,他小心地秉持良心誠實做事:他不勉強說那時的台灣是自由民主國家,「但台灣希望會成為民主國家」,因而得到外國記者敬重。他不認同共產主義,對台獨則是深深同情,但他不做政府的眼線耳目打小報告,也不會故意洩漏政府的機密給台獨聯盟。
 
        他看到非國民黨籍的政治人物以及台獨運動被打壓而感到不平,他開車去幫遠從台灣來美國比賽的台灣棒球隊加油(還機智地動員教會人力,讓居民參與陳情,阻止中國同鄉會再次在場上以暴力攻擊台灣同鄉會),他也為病危的政治犯謝聰敏陳情,讓他得以保外就醫,
……但因為他在國民黨政府內工作,他知道一直有台灣人團體的人懷疑他,叫張超英「漢奸」、「台奸」(雖然他很驕傲他一輩子未加入國民黨)。
 
        他深信出版前總統李登輝的自傳有助於宣揚台灣的民主化成就,於是找來不具過度親台立場,且具日本社會「主流人士」資格,執筆日本「經營之神」松下幸之助自傳的江口克彥先生來撰寫,並拜託與李登輝素有交情的東元集團黃茂雄幫忙說服前總統。
 
        《台灣的主張》最終順利出版了,「台灣民主化的理念,有中、英、日版本,大概全世界的人都可以透過這本書而了解」,但《台灣的主張》新書發表時,他卻沒有被受邀,因為當時的張超英被視為宋楚瑜的人馬,讓李登輝提防著他,私下問黃茂雄「這個人有甚麼企圖?」
 
        類似的無奈也發生在《讀賣新聞》耗時兩年拍攝故宮的電視節目:這節目在日本大受好評,收視率創新高。日本朋友大喊恭喜時,駐日代表處同事則是視若無睹。也許是因為張超英有能力藉由電視台來拍攝的過程,順水推舟建立起雙方關係,甚至安排社長小林與三郎密訪台灣十天,成為日本最大報社社長第一次訪台的創舉。張超英雖然不圖謀權位,但他的本事還是不免顯得刺眼
 
        他跳脫黨派以及體制,所以能做到他那個位子可能辦不到的事情;但也因為這樣,不免「功高震主」(也許也更彰顯出其他職員的疏忽怠惰),讓他仕途說不上平步青雲,也曾在明示暗示之下,被迫求去。
 
        在口述這本書時,張超英兩度感嘆生命驟逝的無常;鍍金的獎牌遺失,他提醒自己「人生如浮雲,榮辱終會消散」。從家境富裕的「小王子」到需要修理廢棄冷氣機好貼補家用的新聞處職員,他看淡的不只是非黑即白的政黨對立,他「人很單純,頭腦直直的,見到障礙物,也沒想要轉彎」:做了再說,無須抱怨、畏懼、糾結。官場與人心複雜,暗潮洶湧,但我的想法是:張超英先生必定總是以誠待人,珍惜並用心維繫人與人之間的情誼,也因此他才會有各種真正能為他所用的深厚人脈!
 
其他想法

        「人人身上都是一個時代」——讀著這本書,就好像張超英坐在你身邊,聽他細數他見證過的時代變遷:其祖父是日本時代經商有成的地方仕紳,事業版圖跨足礦業及金融業;父親則是抗日的民族運動者,立志成為國民黨員(卻諷刺地在二二八事件中被抓進「東本願寺」臨時拘留所);張超英小時候接受的是皇民化教育,日本證實戰敗後,想到政治環境的複雜以及驟變而覺得「悲哀」;他在香港唸高中,之後赴日就讀大學以及研究院,在國民黨政府裡面工作,後見證到台灣的民主化歷程。
 
        我其實對於一件事情有點好奇:他的「台灣意識」從何而來?是否跟當時「在海外的台灣人知識分子」一樣,「基本上都是被國民黨的專權腐敗逼出來的」?張超英的哪些經歷對他有特別深遠的影響?張超英將自由、民主、人權視為一生追求的價值,除了可能受到父親與母親的潛移默化之外,還有其他哪些脈絡可循?可能還要再多讀幾次,看是否能理出其他頭緒了。
 
後記
 
        張超英於本書出版後的隔年永眠;本書作者陳柔縉於2021年車禍意外身亡。
 
延伸閱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