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龍的傳人」
我小時候很愛唱歌!上大學前我沒買過卡帶或是CD,都是在電視上看到MV,或是坐車時在廣播聽到歌曲,把歌詞努力背起來。
還記得有陣子流行移民到紐西蘭、加拿大等國家。大伯全家移民到加拿大去,爸爸有時帶著我去大伯家巡一輪,幫他「看家」。大伯家裡有卡拉ok,我還記得那時我跟著爸爸在大伯家客廳唱過《雙人枕頭》、《小姐請妳給我愛》,也唱過一首《龍的傳人》。
《龍的傳人》的歌詞與旋律到現在我都還記得大半。雖然我其實不知道遙遠的東方有一條龍是甚麼龍(台灣的東方不就是太平洋?!),為什麼唱到叫做「中國」的這條龍,要帶著悲壯與感傷,也不知道為什麼永遠要做「龍的傳人」。但也許因為我生活在那個年代,我就是會知道這首歌。
三十年後王力宏翻唱這首歌。雖然是這麼熟悉的歌,可是那種不協調感卻更加強烈了。
這樣的我,看到李筱峰教授寫了一篇《恐龍的傳人》(中冊,第114頁)加以批判,捧腹大笑的同時,也深覺通體舒暢、豁然開朗!
身為「台灣人」無法逃避的不協調感
英文有個詞,叫做”burning question”,意思是:被熱烈、激烈討論、爭論的議題。
「台灣認同」、「台灣主體性」,就是一個burning question。
如果要我說的話,我會說:This memoir answers all the burning questions you have regarding what it means to be a “Taiwanese”.
所有的台灣人,多多少少都活在一種「不協調感」中。有些問題,好像一直沒有清楚的答案。真的被問到的話,要嘛就是回答不了,要嘛就是直接吵翻天,不同立場的人永遠沒有交集。
舉個最常見的例子:「(復興)中華文化」。但是,「中華文化」是甚麼?(我不時在台灣媽媽的美國社團裡面,看到有人發問「如何讓小孩接觸中華文化?」)
這套書,基本上可以解答你所有的疑惑,告訴你這種不協調感從哪裡來….以及如何破解它!
小瘋人生的「兩次」覺醒
《小瘋人生》是回憶錄,李筱峰教授,以「覺醒」作為人生的主軸:也許是鼓勵讀者,希望讀者檢視自己不同人生階段的見解與認知。
李筱峰教授不僅會吟唐詩、唱京戲,還更愛唱黃梅調,從小還生長在充滿中華文化氣息的「快園」中。他怎麼變成「台獨份子」的?
他的第一次覺醒是念高中時。高中的他,開始從集體主義靠向個人主義,思考中國傳統文化中的沉痾,民主自由的思想在他心中萌芽。從胡適、《自由中國》、殷海光、羅素到陶百川、韋政通,他花光零用錢,在台南市公園南路的舊書店接觸各式書籍,大量的「飆書」。
同學們拚命準備大專聯考,他卻批判課文思維的謬誤,且從這時就開始寫作評論時事,投稿的文章還被校方撕毀。
那第二次呢?
讀著讀著,書中常提到他尚未經歷「第二次覺醒」。例如李筱峰教授在唸大三時,「…我常穿著一襲唐衫,徜徉於淡江的宮燈路上,飄然自戀,自以為是現代中國青年」(上冊,第410頁)。我一直讀到中集,還是找不到,只好把上中下三冊快速翻過,想知道第二次覺醒到底是甚麼。
人生是動詞,不是名詞
看這本書讓我(這種帶著不協調感過生活的台灣人)感到釋懷的原因是:人生本來就該是個成長的「過程」,很多事情本來就不可能會一次到位。想法、認知、技術、專業、認同,都是一個持續探索,持續自我鞭笞,努力找到解答、解法的過程。
「覺醒」也一樣:覺醒不該是名詞,而是動詞。有疑問是正常的,未能馬上看清楚全貌也是正常的,未能明確給出所有答案也是正常的。
在這個過程中,知道自己要往哪個方向走去的人,是幸福的,也是真正清醒的,因為他們無須為了自我矛盾、背叛理想而手足無措地找藉口。
李筱峰教授一直到回憶錄很尾聲的地方,才告訴讀者:他的「第二次覺醒」,沒有明確的時間點,而是一個長期的過程。他用這一套三冊的回憶錄告訴你,他用了一輩子的時間,在釐清關於台灣意識的各種愛恨情仇。這樣的態度讓我受到鼓舞:現在不夠好無妨,只要有持續朝向自己想要走的方向去就夠了!
「中華民族」的謊言
這本書可以解答你所有的疑惑,讓你面對很多說詞的時候,知道怎麼反擊。例如:「台灣自古屬於中國」,例如「台灣人不能數典忘祖,因為祖先來自於中國」。
如果只能選兩個的話,讓我印象最深刻的,是關於「中華民族」這件事,再來是關於「文化認同不等於政治認同」這個概念。(其中關於「中華民族」的迷思,也屬於李筱峰教授「第二次覺醒」的內容之一)
「中華民族」是政治名詞,還是學術名詞?學術名詞具有嚴謹的定義,經得起知識、經驗、邏輯的考驗,而政治名詞往往隨著不同當權者的需要而特別建構出來,導致前後矛盾,失去邏輯統整性。
因此,「中華民族」就是典型的「政治名詞」:孫文一下子要驅逐滿族,而後又說要「五族共和」。又例如維吾爾族,血統、語言、宗教、生活都與中亞地區相近許多,如果維吾爾族是中華民組,那是否哈薩克、烏茲別克…等國家,也可以稱為中華民族呢?當然不是!
至於與「漢族」相對來說更有淵源的國家,例如韓國日本越南等地,反而不屬於「中華民族」?
再者,台灣與南島語族的淵源,以及在台灣過去不同時期居住過的他國人士,他們都有可能存在於你前五代祖譜中的。事實上:如果打破以漢族為中心的父系單一族譜,把母系與父系都並列出來,會發現,台灣有八成以上的人,都是「混血」的。
重點:在嚷嚷著「炎黃子孫」、「中華兒女」這種模糊的名詞之前,有多少人其實對於自己的「血統」,根本沒有想要去追蹤過,而是直接把反對「中華民族」這種概念的人,罵上一句「數典忘祖」?
如果到今天還要用「血統」來決定國家,台灣還真的該找新加坡統一,因為台灣跟新加坡的血緣可能最為相近。
但更重要的是:「中華民族」這個政治名詞的終極本質,是獨裁者為了把反對者扣上「叛亂」、「叛國」的罪行,是為了統治的正當性,而需構出來的名詞。(「放棄獨立自由」的奴性人民,則認為服從這樣的邏輯,等同於「忠心愛國」)
從這個角度切入,可以接連著理解,為什麼老蔣時代勢不兩立的誓言「消滅共匪」的國民黨,現在會跟中共眉來眼去,講出一堆肉麻話,變成同一陣線了。除了相同的、見風轉舵的投機性格以外,「中華民族主義」分別讓這兩群人,都曾拿來作為鞏固威權統治正當性的工具。
現在兩者原本各自的敵人都不再是敵人了,於是這兩者就一起把「中華民族主義」拿來打擊台灣的民主自由。
說得更白話一點就是:主張台灣獨立、台灣建國的人,出發點是要民主、要自由、要人權、要法治。主張中國統一的人,是用含糊、矛盾的大中華主義,將認同台灣主體性的人,扣上「數典忘祖」的大帽子,而罔顧藏蒙等族跟中國的文化血緣根本不相近的事實,以及罔顧人權迫害的事實。所以,兩造的出發點以及辯證邏輯,根本完全不同,我想這也是兩邊永遠不會有共識的原因。
然後還是想接著稍微提一下「文化認同不等於政治認同」這件事。
首先,主張台獨不等於不能喜愛中國傳統詩書。再者,文化相近不等於就必須是同一國家。
李筱峰教授在書中反覆以自身以及多位前輩的例子,說明飽讀中國傳統詩書以及文化,跟支持台灣獨立,兩者完全沒有衝突。
就因為飽讀詩書,所以知道哪些值得欣賞,知道哪些陳腐敗壞。就是因為意識到需要成為「獨立自信」、「自尊尊人」、為自己負責的「現代人」,所以知道民主與自由才能取代「歌功頌德、鼓吹昇平」的濫調。
至於以「不當中國人就不要過端午節」這樣的話來攻擊「台灣人」,就漠視了隨便舉例就又快十個國家都有在過端午節的事實。更別提阿拉伯文化圈、漢字文化圈等等,都包含許許多多的國家。文化領域不等於國家界定,應該是很容易破解的詭辯,但「中華兒女」的大旗,卻還是存在我們生活之中。
更白話的心得是:有些對於中國文化熟稔且有好感的台灣人,會覺得「要是自稱台灣人好像就必須背棄某部分的自己」。這種「不協調感」其實是後天人為建構出來的!
「黃梅調與台灣歌仔戲的距離,絕對比西洋歌劇與歌仔戲的距離還要近」(上冊,第160頁)。如果黃梅調不能聽,那歌劇應該更不能聽了?!所以,對中國傳統文化有好感的台灣人,無須放棄書法:而「台獨人士」,也不應該因為朋友接觸「中國文化」,而懷疑對方「不夠獨」。
解讀歷史不能去脈絡化,需考量時空背景與大環境
當兵時的他,雖然已經有過第一次覺醒,還因為長期發表文章公開針砭政治時局而在大學時被退學,入伍後卻任職政戰官,也被強迫入黨。
政戰官的工作基本上就是「大內宣」,需要睜眼說瞎話,而且還是說肉麻的謊言。但在那個時空環境裡面,他知道他不照做的話,就等著在軍中被「做」掉。
所以,要評論「李筱峰」這個人,不能把他當兵時寫的文宣擷取一小段,拿來代表他這個人的一輩子。
李筱峰教授寫這本書,詳盡地把不同階段的時代背景都交代地很清楚。例如在他就讀淡江大學的年代,那時並沒有「統」、「獨」的政治氛圍,他也自然不認為自己是「獨」派(因為連這個概念都不存在)。又例如在軍事戒嚴的時代,需稱孫文為「國父」,稱中國為「大陸」,稱二戰後為「光復後」,遷就當時的政治環境。
結語:始終如一的自由民主道路
李筱峰教授在找尋自由民主的道路上,從來沒有變過。回憶錄中他也常感嘆有些昔日好友或戰友,或分道揚鑣,或對簿公堂,或悖離原本理想。相對的,也有原本對立的人物,隨時代變化,反而成為好友。
變與不變之間,我想其中一個關鍵是:是基於自己的認同、見解而選擇道路,還是因為基於利益、私慾、名利,見風轉舵。
反對學生運動,批判《大學雜誌》的孤影先生,後來跟李筱峰教授變成忘年之交。「我沒有變!變的是國民黨!」。國民黨曾高舉中華民族主義大旗反共,現在舉著中華民族主義媚共。頭腦清楚的人都應該會感到渾身不自在。同樣的,曾在黨外運動、民主運動中的人物,也有數年後,從台獨變成站到「一中」陣營去的。
把時間來拉長來看,分辨誰沒有中心思想、搖擺不定,誰不斷在追尋理想的道路上,藉著自律、自省,以自己的方式,貢獻、回饋社會,是非常重要的。